近日，我看到一段珍贵的视频。要说珍贵，因为那是央视栏目组远赴欧洲爱尔兰国家档案馆，以220元每秒的价格购得的一百年前（即1922年）苏州甪直镇古桥下船来船往的影像资料。视频所映出的场景对我来说并不陌生，老百姓摇着各色各样的船儿在狭窄的市河里来回穿梭，拥挤热闹的场景仿若隔世却又是那么眼熟，让我想起了以前摇船的一些经历。

我年少时，正值上世纪五六十年代。家乡绿野平川，小河网织，湖泊棋罗。四通八达的河流就是大地的动脉，承载着生命枢纽的畅通。木船是彼时家乡的主要运载工具，生产、生活都离不开它。旷野里，伟岸的大船奔腾着驶来，形同蛟龙现世；玲珑的小船忸怩着驶来，仿若仙女飘然而至。河道上，橹声欸乃，白帆漂移，流淌着浓浓的水乡韵味。

农村，出门便是河。我是农民的儿子，从小就和船儿打交道。学摇船就跟当下学驾驶一样，是少年眼中的热门。好在乡下的河埠头都停靠着船。想学摇船了，就跳上去，撑起篙，摆起橹。船离岸，慢悠悠地游荡起来。摇船，没人教，全是无师自通。

都说“推艄扳艄，摆橹开船”，究竟啥是推艄扳艄？啥是摆橹开船？那时，驶船既无机械动力，也无电动驱使，靠的全是人力。靠人力驶船有划船和摇船两种。划船用木桨，摇船用木橹。最常见的木橹为琵琶橹，因状如琵琶而得名。木橹由橹行用上好的木材制作，分橹把、橹身和橹板。橹把有点像老式步枪的枪身，握手里不嫌粗也不嫌细，既合适又轻巧；长长的橹身是躯干，又是力的支撑段；橹板是橹的延伸，由圆柱形逐渐延展成长长薄薄的木板，有如划船的木浆。为了利于橹的扭动，船艄横梁上安装了橹拧头（球钉），橹身上镶嵌着有凹凼的铁制垫脐。垫脐合上橹拧头，抱合一起，严丝密缝，结构巧妙。橹把的前端用齐胸的橹绷绳连着，用橹串（铁环）套住橹把的前端。有所不同的是，划船用木桨拨水前行。摇橹不像划桨，又是如何驱动的呢？橹的构思巧妙，其驱动力与划桨完全不同。随着摇橹人一推一扳，橹拧头作为支撑点，让橹身不停扭动，橹板便在河道里反复扭转划水，由此产生的压强差形成合力，驱船前行。摆橹巧妙地用上了杠杆原理，这是先人智慧的结晶。

乡人所说的“摇橹”就是“摆橹”。摇橹时，橹把前后摆动，说摆橹比较形象。摇橹有一人操作和两人操作之分。一人摇橹，右手把橹，左手拉绷（也叫扯串），橹把推出去，绷绳拉进来，这叫“推艄”；橹把扳进来，橹绷推出去，那是“扳艄”。两人摇橹，其中一人把橹，另一人拉绷，推拉之间，船就动起来了。摇船，重复推艄、扳艄，动作单一，节律有条不紊。看人一前一后，推艄扳艄，一橹一摇，有如玉树临风，样子轻松极了。

撑篙开船，摆橹行船，船就正儿八经地行驶起来。看似便当来兮，但真要学会摆橹还有点难。摇船，先得自己动手装橹。弯腰搬橹，刚将垫脐按上橹拧头，谁知橹板在水中一浮，橹身一掀，垫脐滑出，橹就掉落了。再弯腰搬橹，战战兢兢地按上，没等摇上，橹又“啪嗒”掉了！有时好不容易按上了，刚摇几下，橹又掀掉了。就这样，按了掉，掉了按，反反复复，坚持就能成功。刚摇船时，船头一忽儿左、一忽儿右，不是撞南岸就是搁北滩。再东一篙、西一篙，将船撑离岸，继续摇。说到撑篙，也讲门道。大人们常讽嘲小孩，说什么“连篙都没拿稳，还说什么摇船呢”。一支长长的竹篙，妥妥地握在手里，撑、拨、撬、划，腾挪自如。若一篙定乾坤，那才显真本事呢。

我是读书郎，是乡亲们眼里的白脚梗。为了不让人瞧不起，学摇船特别来劲。经过三番五次操练，终于掌握了一点三脚猫功夫。于是，每次坐船出行我都要露一手，让大家看看我的摇船能耐。一次外出，我抢着去把橹。乡邻们笑着说：“白脚梗啥辰光学会摇船啦？”哼！别门缝里看人！我提起木橹朝河里一捅，借橹板入水时产生的浮力，将橹把轻轻地往上一掀，垫脐就稳稳地合上橹拧头。就“装橹”这一招，足使人刮目相看。接着，我煞有介事地推艄扳艄，船“吱溜吱溜”地驶开了，我更精神抖擞、神气活现了。

摇船真有如此之潇洒？说件事吧。1971年深秋，父母辛辛苦苦喂养的12头苗猪长成了，就载着去上海市郊出售。两户人家两窝苗猪，两个男人一条船，说走就走，连夜出发，第二天中午赶到当时的金山县张泽镇。可惜迟了一步，苗猪行收购已经满额了。再一打听，第二天正巧赶上南翔镇苗猪行期口，得连夜赶过去。

秋风萧瑟，夜色朦胧。糟糕的是，原本有两个男人摇船可换班，谁知一个男人拉肚子病倒了。尽管吃了几爿生大蒜后并无大碍，但依旧呻吟不断，还哪来力气摇船？这就明摆着，去南翔镇我得独自承担。从张泽向北行驶，横渡黄浦江，过泗泾、七宝，方可抵达南翔，前后有四五十里水路，而且留给我的只有一个通宵。于是，我掐准时间，趁落潮从张泽赶往黄浦江，刚巧顺水。过了黄浦江，正值涨潮，又是顺水。稍稍花点力气，船趁着潮水“唰唰”前行！真乃天助我也！这些水路，我长这么大从未来过，就怕走错了。虽然水道并不复杂，但时间紧迫，千万不能走错了。犹豫不决时，顾不得夜半时分，不惜停船上岸，拍窗户向农户问路，得来热心相助，为我加油添劲。前前后后十几个小时，没吃上一口饭，没喝上一滴水，摇船直奔南翔而去。苍穹漫漫，星星点点。摇船时间一长，我是手脚酸来腰背痛。脚酸了就踢踢腿；手酸了就独臂单撑，右手摇几橹，换左手再摇几橹；腰酸背痛了就扭一扭身体，再喘上几口气！比起野战部队的百里奔袭，那又算得了什么呢？当曙光从地平线透出时，船终于在南翔镇的苗猪行码头靠了岸！我一屁股瘫坐在船艄上，一时竟起不了身。看看！摇船，摇不尽的是生活的艰辛。

一日，我随父亲上街去西塘。下午从西塘归来，船行至祥符荡，突遇雷阵雨。“哗啦啦——”狂风席卷而来；“轰隆隆——”巨浪怒吼着汹涌扑来；“嗵嗵嗵——”巨浪拍击船头，发出摄人魂魄的巨响。我们的小船就像一片柳叶在巨浪里颠簸起伏，随时都有被巨浪吞没的危险。父亲急忙拨正船头顶风而上。父子俩经过一个多时辰的搏斗，终于脱离险境。父亲告诉我，当遭遇暴风雨时，面对狂风巨浪，最好的办法就是鼓足勇气，将船对准风浪迎头而上。即便船再小、风再大、浪再高，只要把握住方向就不会倾覆。以后再遇风浪，我都能临危不惧，面对困难也一样迎头而上。

坊间都说：“摇船，不是推艄便是扳艄，推艄不行赶紧扳艄。”意为行事活络，随时调整思路。生活中免不了会遇到各种困难，就好比摇船，前进途中会遭遇风浪、险滩，必须不断调整航向。该推艄就推艄，该扳艄就扳艄。处事果断才能顺利行驶。还有一句俗话叫做“船到桥门自会直”，意为顺其自然，没有过不了的坎。其实“船到桥门自会直”的境界需要自信和底气，这样才能临危不惧、胸有成竹。处事也一样，要做到见机而行，“推艄不行赶紧扳艄”，手段灵活，事情就会迎刃而解。千万不可“一根筋”，到头来“扳勿转了”“僵掉了”，也就难以收拾局面了。或者说行船者毫无经验，船临桥门忧心忡忡，推艄不是，扳艄不是，惊慌失措中，船就撞桥了。这就告诉人们生活需要不断历练，经验需要不断积累。只有这样，处事才会果断，才会不出纰漏。“不是推艄便是扳艄”“船到桥门自会直”都是经验之谈。千万别小看了，推艄扳艄里蕴含着丰富的人生哲理。